由浙江婺劇藝術(shù)研究院出品的《三打白骨精》,是近年來市場表現(xiàn)較好的作品。它的火爆不靠“飯圈”“水軍”吹捧運作,不靠戲曲演員的“流量明星化”,而是扎扎實實憑劇作本身的魅力贏得觀眾緣,質(zhì)量和觀感更佳。近日該劇在2025年戲曲百戲(昆山)盛典和第十九屆中國戲劇節(jié)上展演。
紹劇經(jīng)典作為堅實底座
幾乎所有關于“三打白骨精”的戲曲作品,都是根據(jù)新中國成立后創(chuàng)排的紹劇《孫悟空三打白骨精》移植改編而來的,包括這部近年創(chuàng)排的婺劇《三打白骨精》。其故事框架和矛盾沖突都以紹劇故事為藍本,而并非如某些宣傳材料中所稱的“忠實于《西游記》原著”。
白骨精的故事在《西游記》原著中非常簡單,出自《第二十七回:尸魔三戲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》。白骨精就是荒山野嶺獨自修行的一個妖怪,一沒有眾家兵丁,二沒有四魔王為伴;她見到取經(jīng)團隊,就突然起心動念要吃唐僧,三次分別幻化成村姑、老嫗和老漢,但每次都被孫悟空識破。最后孫悟空不僅打死了幻化之形,也消滅了白骨精本身,她變成了粉骷髏,脊梁上寫有“白骨夫人”四個字。但此時八戒在旁煽風點火,說這是孫悟空使用障眼法迷惑師父以逃脫懲罰,而唐僧本就有驅(qū)逐孫悟空之意,遂將其“開除”。直到后面黃袍怪登場,才由豬八戒重新請回孫悟空滅妖。
所以在原著中唐僧的表現(xiàn)可說是愚蠢、虛偽而寡義的,豬八戒的形象也算不得正面。師徒四人中,孫悟空與唐僧、八戒有比較大的矛盾,不夸張地說,白骨精只是一個加劇團隊內(nèi)部矛盾爆發(fā)的外部誘因。
紹劇《孫悟空三打白骨精》創(chuàng)排于1957年,受原著影響較大,前半部是白骨精,后半部有黃袍怪。該劇于1960年拍成電影,成為目前常見的“三打白骨精”故事的起源。它將紹劇原有的《孫悟空三打白骨精》和《孫悟空大破平頂山》兩戲合一,刪除黃袍怪的枝蔓,突出取經(jīng)團隊和白骨精的矛盾,將故事變成我們今天熟悉的樣子:白骨精三次變化都被孫悟空識破,唐僧不聽孫悟空解釋將其驅(qū)逐,誤入白骨精的圈套被擒;豬八戒僥幸逃脫,智激美猴王;孫悟空變化成金蟾怪進入洞府,引導白骨精講述變化的全過程使唐僧醒悟,最后打敗白骨精,師徒四人和好,重上取經(jīng)之路。
該劇在《西游記》原著第二十七回的基礎上,加入了第三十二回、三十四回和五十回的內(nèi)容,諸如豬八戒巡山、金蟾怪赴宴、孫悟空畫圈保護師父的情節(jié),同時新增了白骨精施法天飄黃絹仿冒佛旨、讓白骨精在洞府中當著唐僧面還原三次幻形的情節(jié)。婺劇《三打白骨精》的情節(jié)結(jié)構(gòu)也大體如此,因此該劇入選2020—2024年度文化和旅游部戲曲創(chuàng)作優(yōu)秀案例“戲曲跨劇種移植改編”類別十佳案例。
技術(shù)配合劇情銜接嚴絲合縫
當年紹劇《孫悟空三打白骨精》風靡大江南北,拍成的電影也轟動全國。雖然距今已有60多年,但這部電影中演員的表演、情節(jié)的設計安排、特效特技的運用都是大師水準,是當之無愧的經(jīng)典。
當然,這部作品的創(chuàng)作并不只是編演一個神話故事,取經(jīng)之路的千難萬險與追求理想的艱難曲折,與當時的時代背景有一致性。這些艱難險阻不只是山高水遠,還包含敵對勢力明里暗里的破壞,以及團隊內(nèi)部的不團結(jié)等問題——
唐僧雖然是得道高僧,但仍然跟八戒、沙僧一樣為表象所迷,為名相所拘。他不僅自己鉆入圈套,還沒有識人之明,對團隊造成了損失。洞察真相的悟空是孤獨的,被貶逐、摘不下緊箍兒的悟空是冤屈的,但是個人英雄主義取不了真經(jīng)。因此,該劇一方面要呈現(xiàn)出白骨精幻形伎倆的高超,體現(xiàn)與白骨精作斗爭的必要性和艱巨性;另一方面,孫悟空也要團結(jié)和教育唐僧及師弟們,與妖怪斗爭的過程正是錘煉取經(jīng)隊伍的過程。
因此,排演這個故事需要在幻形的表象上做足功夫,使之從視聽角度令人信服;還要突出孫悟空這個人物,并展現(xiàn)師徒四人的不同性格,以及他們相親相愛但也有矛盾齟齬的關系。
就前一點來說,紹劇電影中的特效特技派上了大用場,讓白骨精的幻形逼真可信。不只是唐僧,就連屏幕前的我們也被迷惑住了,更能體會取經(jīng)之路的險惡和敵人的狡詐。
而婺劇《三打白骨精》在各種技術(shù)形式上的使用,可以被看作是在紹劇電影版本基礎上的延伸,很好地使用舞臺技術(shù)手段達到了電影效果。白骨精初登場三次使用變臉換衣技巧,是從白骨到肉身到女相的逐層變化,而她幻化成村姑、老嫗、老漢的過程,也使用了極為恰當?shù)膽蚯矶谓M合和舞臺技術(shù)(干冰、移動的舞臺布景),銜接天衣無縫。最令人拍案叫絕的,是孫悟空變幻成金蟾怪之后,在洞府內(nèi)通過變臉向豬八戒傳遞信息的橋段,直觀地展示了唯有孫悟空可以從表象穿透至本質(zhì)層面,其他人都被那虛幻的表象所迷,以為所見所聽即是真。
此外,該劇還利用舞臺技術(shù)突破了傳統(tǒng)戲曲的節(jié)奏,使之更為緊湊連貫。比如白骨精定下計謀要去偵探唐僧情況時,舞臺光暗,一個發(fā)光小球飛升直達天幕,暗示白骨精元神飛出洞府,同時伴有類似影視音效作為烘托;而在唐僧狠心驅(qū)逐孫悟空時,孫悟空向八戒沙僧交代完后,從上場門下場,后場馬上就安排一個孫悟空替身吊威亞從上場口飛到下場口,過程連貫自然,這都是受到電影藝術(shù)啟發(fā)的創(chuàng)新。
當下很多舞臺作品喜歡使用帶有科技感的舞美裝置和手段,比如讓“機器狗”登臺等,但大多只是博一個高科技的噱頭,與作品本身實在是“兩張皮”。婺劇《三打白骨精》將演員表演、劇情人物和舞臺技術(shù)擰成了一股繩,嚴絲合縫,敘事流暢氣韻貫通,共同服務于主題呈現(xiàn)。
從突出悟空到四主角平分秋色
紹劇《孫悟空三打白骨精》的歷史背景和蘊含的主題,婺劇《三打白骨精》的創(chuàng)作者當然是了解的,否則就不會用序幕的方式全篇引用毛澤東的名作:“一從大地起風雷,便有精生白骨堆。僧是愚氓猶可訓,妖為鬼蜮必成災。金猴奮起千鈞棒,玉宇澄清萬里埃。今日歡呼孫大圣,只緣妖霧又重來。”前四句的歌詠,舞臺上是空場,燈光也是徐徐亮起,直到“金猴”一句,孫悟空騰空而出,揮舞如意金箍棒,確實令人震撼且感動。將神話、歷史與當下的舞臺融合在一起,不僅強化了故事的主題深度,也有助于塑造孫悟空的英雄形象。
紹劇的主創(chuàng)人員曾經(jīng)講述過1960年電影版相較于1957年的幾大改動:一是第三打的時候,將孫悟空打死老漢后唐僧再念緊箍咒,改為唐僧先念咒,孫悟空受著折磨依然堅持打死妖怪;二是在唐僧一心逐貶之際,將孫悟空苦苦哀求、哭哭啼啼的態(tài)度,改為依依不舍、諄諄囑別;三是孫悟空回到花果山后,增強其心理活動,體現(xiàn)其依然心念取經(jīng),無心飲酒作樂,經(jīng)過思想斗爭要重下花果山的焦急心情;四是調(diào)換場次,第一場由白骨精的戲改為師徒四人的戲。紹劇電影版的這些改動,主要目的是突出正義一方,弱化妖怪一方。這些改動是相當成功的,確實更具有戲劇效果。
而新創(chuàng)排的婺劇《三打白骨精》沒有采用1960年的電影版故事,依據(jù)的是更早的版本。如此一來,孫悟空的表現(xiàn)體量相對減弱,看起來是孫悟空、唐僧、白骨精、金蟾怪四個角色平分秋色。
婺劇在劇目名稱上隱去了孫悟空,名之為《三打白骨精》;而且在序幕后讓白骨精先出場,那么取經(jīng)團隊再上場就要進行“三打”,紹劇中精彩的“豬八戒巡山”一場就無法保留,這是相當可惜的——實際上,紹劇電影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豬八戒,雖蠢笨但可愛,詼諧風趣富有生活感。七齡童的表演真是“活八戒”,達到了戲曲表演藝術(shù)的最高境界。后來的演員能夠把豬八戒演到這么高水準的,大概也沒有了。
“豬八戒巡山”這折戲的作用其實很大,不只是為了給扮演豬八戒的演員發(fā)揮空間,還通過這一個小小的橋段,將師徒四人的性格都刻畫出來:愛偷懶但心并不壞的八戒,智勇雙全的孫悟空,憨厚忠義的沙僧,遇事不明但也并不是專門針對孫悟空的唐僧。師徒四人雖然有小打小鬧,但總體上是友愛的,拌嘴也是他們?nèi)粘SH密關系的一個側(cè)面。這為后續(xù)情節(jié)的展開奠定了基調(diào)——師徒四人圍繞打死的是人還是妖的爭論,依然屬于團隊內(nèi)部討論。
但在婺劇“三打”中,孫悟空與唐僧等人圍繞真相的爭論也被刪減,這讓孫悟空幾乎完全變成一個只會打打殺殺的莽夫。而唐僧前兩次竟然在孫悟空毫無申辯的情況下,只是因為八戒、沙僧求情,就饒恕了孫悟空“殺人”的重大罪過,這實在顯得有悖常情。
其實在《西游記》原著中,孫悟空除了火眼金睛的神力外,也有推理的智慧。白骨精每次幻化的時候,孫悟空不只是打殺,還向唐僧指明了疑點。打死少女之后,讓唐僧看她手中的飯食,“那里是甚香米飯,卻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長蛆;也不是面筋,卻是幾個青蛙、癩蛤蟆,滿地亂跳”。第二次打殺老嫗,他對豬八戒直言:“那女子十八歲,這老婦有八十歲,怎么六十多歲還生產(chǎn)?斷乎是個假的。”
這種對真相的討論在紹劇中發(fā)揮得更好。在看到老嫗時,孫悟空告誡師父不要掉以輕心,不要被假象所迷惑:“師父,你我一路而來,凡經(jīng)荒山峻嶺,都有妖怪害人。你來看,百里方圓,渺無人煙,年輕女子,怎么到此?白發(fā)婆婆,如何行走?這分明妖怪變化,要害師父是實。”有理有據(jù),怎叫人不信?而且四字一句鏗鏘有力,加上六齡童的精彩表演,以聲傳情,字字振聾發(fā)聵。
總的來說,婺劇《三打白骨精》由于沒有“豬八戒巡山”一場,又刪去了孫悟空在“三打”時的辯解,使得師徒四人的形象都不夠豐滿。唐僧顯得自以為是,濫用權(quán)威壓人,孫悟空被指責的時候只能在一旁喏喏,說不出打殺的道理,而八戒、沙僧只是簡單求情,這真是臉譜化的上下級關系。
就筆者的理解,讓孫悟空、唐僧、白骨精、金蟾怪四個角色戲份更加平衡的做法,是為了能夠讓每位演員都獲得發(fā)揮的空間,這在戲曲表演傳統(tǒng)中本來不錯。而且?guī)孜欢际菢O好的演員,尤其金蟾怪在本劇中貢獻了一等一的表演。但是白骨精的形象、性格仍然不出傳統(tǒng),人物一登場,唱念上簡要地自報家門、交代背景就可以了,若鋪墊過多,唱詞顯得堆砌,無益于人物性格的塑造和展開。
婺劇《三打白骨精》導演翁國生是武生出身,將武戲設計得特別精彩。孫悟空在花果山耍的椅子功,有性格、有情緒、有絕活而不濫用,不單純?yōu)榱撕炔式泻枚茫盀榈浞丁5詈髱熗剿娜嗽诙锤信c白骨精及眾妖的打戲時長超過15分鐘,稍顯贅余,而最后一下打殺白骨精又顯得有些草率。不妨借鑒紹劇原本的處理,只令八戒沙僧掃除群妖,聚焦展示孫悟空與白骨精的對打,利落地結(jié)束戰(zhàn)斗。
合理的創(chuàng)作模式同樣值得繼承
兩個劇種在不同年代的創(chuàng)作取舍之道,其背后還是不同戲曲觀念的表達。比如1960年紹劇舍棄孫悟空被驅(qū)逐時苦苦哀求的表演,但在婺劇中又被重新尋回。這當然符合傳統(tǒng)戲曲的邏輯,此時恰是最適宜鋪陳情感、展露“五心朝天拜”等絕活的時候。此外,讓孫悟空打殺老漢后再由唐僧念緊箍咒,也符合傳統(tǒng)戲曲邏輯——孫悟空與老漢開打結(jié)束之后,表現(xiàn)被緊箍咒折磨,也正可以施展表演技巧。而婺劇結(jié)尾安排的徹底剿滅白骨精團伙的一套打戲,同樣是依循傳統(tǒng)武戲開打的套路。習慣欣賞傳統(tǒng)戲的觀眾,很大樂趣就在沉浸于情緒的渲染鋪陳并欣賞各種絕活。
但1960年電影版的修改邏輯同樣也很清晰:不單純地賣弄絕活,不單純?yōu)榻泻茫茉烊宋铩⒈磉_主題。忍住不渲染的“收”是很難的,或許比“放”更難。如何批判地承繼深厚悠久的戲曲傳統(tǒng)和新中國成立后戲曲改革的雙重遺產(chǎn),值得好好思考。
在文本創(chuàng)作層面,婺劇《三打白骨精》意在改編,但唱詞、念白寫作沒有達到紹劇原劇本的深度,更重要的是地方味道欠缺,尤其念白京昆味道過重,演員念起來比較拗口,觀眾聽起來也不舒服。或許這也值得重拾紹劇的集體創(chuàng)作經(jīng)驗——紹劇《孫悟空三打白骨精》修改小組的主要成員王顧明曾說過,該劇主創(chuàng)人員“自始至終都與紹劇老藝人密切合作”,而老藝人對情節(jié)安排、人物塑造、唱詞和道白都提出了具體的意見,這才使得編劇的文本與舞臺演出相得益彰。
戲曲是與聲韻、音樂緊密結(jié)合的藝術(shù),中國語言博大精深,地方文化絢爛多彩,優(yōu)秀的傳統(tǒng)劇目本就經(jīng)過無數(shù)人的合力創(chuàng)作與不斷修改,當今的戲曲創(chuàng)作也需要“群眾路線”。
“浙婺”是近年引起戲曲界較多關注的地方院團,《三打白骨精》也充分展示劇團人才濟濟文武雙全的面貌,有好嗓子也有好底子。如果沒有全團“一棵菜”的精神,這樣的作品是完成不了的。現(xiàn)在常覺得地方戲演員唱念做表的功底、對演出的投入程度勝于京昆,這大概是下鄉(xiāng)演出多,能夠接受的演出條件閾值寬,與普通觀眾距離近的緣故吧。
文/寄溟 圖片來源/上海宛平劇院